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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土镘赞

2000-07-27 来源:光明日报 陆德健 我有话说

从吾塔木回来时,朋友们劝我把用了将近十年的砍土镘带回家,艾买尔江还执意要把镌了自己名字的送我留作纪念。一向看重亲情,这次不知为何忽略了。我想,多半是怕行李负担过重吧;那时的交通远不象现在这样方便。

现在我真后悔。不必说它是我感情世界值得珍爱的一部分,只凭它古朴苍劲的造型,也是一件上好的摆设。它静悄悄地倚在书架上,因年久而发黑,锈蚀点点,夜深人静时便能听见它的钝响,宛如诉说我的一段人生奇遇,掩映出一行斑驳而步步踏实的脚印。

砍土镘是一种用来挖土的铁制农具,更多地用于土生土长的农民(汉族习惯用铁铣)。“砍”字用此,非同一般,维吾尔农民劳动时的虎虎生气,被描摹得呼之欲出。

院墙里一排溜把杆光滑称手的砍土镘,是农家田园最亮丽的摆设,勤劳富足的象征。一把硕大、锋利的砍土镘,是壮小伙、好劳力、田把式的旗帜;掮一把小砍土镘,便会被人看成懒汉、草包,吃苦受穷理所当然!农民们品论支边青年和下放干部、城市平民的首要标准,就是看你砍土镘用的大小、耍得如何,对你的感情也维系于此。我们队里一个四川小伙,其实为人不错,只是稍嫌精明,发工具时他反复思量、左挑右捡,最后选了把女用的小号砍土镘,便成了全队的笑柄。我同情到新疆学习谋生的小四川,也欣赏维吾尔农民爱憎分明的单纯和固执。要在那戈壁荒村生存并有个好人缘,砍土镘的作用不可小看,这是我在吾塔木村的条田里,接受的第一堂政治思想课。

新疆的历史有多古老,砍土镘就多古老。与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和罗布淖尔周边出土的石器时代的砍砸器一样,它保持着先民们刀耕火种时的原始和古朴:圆圆的、扁扁的、翘翘的、虽是铁制仍不失石头宁折不弯的秉性,只不过在盖屋、造田、砍柴、开渠、冲泥、堵坝时,被加大了、磨薄了、锐利了、仿佛有了生命发亮了。我想,它们能在西部大行其道,除了西部人的骠悍有力,还在于唯有它的沉重锐利,才能在红柳盘根错节的西部荒原上所向披靡。

孩子们从小就有自己的砍土镘。那些总是百般疼爱孩子的父亲们,儿子还在摇摇学步,就请村里的铁匠打了把巴掌大的砍土镘,配上一根溜滑的桑木柄,小孩就能在家门口的沙丘上学长辈们挖渠盖房,尽情玩耍。长到能帮家里干些零活了,就为他及时换把略大的,让他们三五结伴去戈壁滩砍柴——这对于这些跃跃欲试的少年,与其说是一份家务,不如说是一种于游戏中体味人生竞技的实验。待得他们的步态开始摹仿父辈的沉稳、终于可以到队里挣工分时,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换下父亲的特大号,从此成了说一不二的男子汉,一家的顶梁柱。维吾尔男人对力量的认同、对怯弱的扬弃,就这样与生俱来,不由分说!

也不是西部人只会用蛮力——他们小巧得有如汤匙的铲子,已把他们的精明发挥到了极致;方方的、小小的、薄薄的、锋利得可以切肉的、虽在泥里却是一尘不染的,配上一柄三寸横把夹在掌中,铲草间苗,比在锅台上炒菜烙饼还要轻闲。这体现着男人们爱娇心情的小铲,是专为女人锻造的,瞧她们挪动着小板凳一字排开,在她们手里灵活舞动,边干边唱,以逸待劳;杵着笨重锄把的内地农妇,实在望尘莫及。

一想起新疆,总忘不了这样的情景:高阔的蓝天下,在阿尔金山麓红柳芦草丛生的田野上,我们挥舞砍土镘冲泥、打田埂。和那些强壮勤劳的维吾尔农民相濡以沫,是我毕生最可贵的生命体验。我曾为力不能胜而焦灼,有一次还砍伤了脚;也为只能记妇女的工分而怨天尤人,后来我强壮了,我深入了若羌河崖上的村庄,粗糙而朴实的生活。现在我常常自诩有轿夫一样的心态和体魄,不能不感激那时的大彻大悟。

我只恨年岁不饶人,作为新一代垦荒者,我是太显老啦——我能献给西部的,只能是无尽的思念和永远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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